【建議搭配bgm：亦帆—魚的後代】
在數不清日子的從前，也曾有個人因暴風雨來到這座孤島上。那是賽蓮第一次如此接近人類，家族告訴她，人類是危險的，所以即便在海上見到船隻，她也從不敢靠近。
但這次，不是她不聽告誡，是人類闖進了她的地盤。
男子的小舟碎片隨著海潮一同飄到岸上，金髮白膚的他，在陽光的照耀下，幾乎與沙融成一色，整個人如同一隻擱淺的魚，在岸邊喘氣。
賽蓮終究還是忍不住好奇，與那名男子會了面，主要是當時的他看起來太脆弱了，遠不像是傳說中的那樣危險。
她有自信，也有辦法殺了金髮男，所以毫不顧忌地在他面前幻化出了人類的雙腿，金髮男睜著眼，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，隨即眼神裡流露出警惕。
賽蓮記得很清楚，但是對他充滿防備的樣子並不意外，也不感覺受傷，因為陌生生物的靠近產生警惕，對她而言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。
賽蓮出手救了那名男子，就如同多年以後救了帕萊蒙一般，也因此獲得了男子的信賴，朝日相處，互生情意。
但是這份情意與信賴不過是賽蓮自以為的。
除了剛被救起的那段時間，康復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吃過賽蓮給的東西，她只以為是人類的食性與她不同；他在山洞裡以石頭刻下了記號，直到男子離開，賽蓮才知道那是為了計算時間用的。
他們相處的時間裡，賽蓮學會了人類的語言，學會了生火，也聽了不少人類的故事，那名男子告訴她，什麼是愛。
而賽蓮認為自己愛上了他，成為了家族口中的傻子，一個與人類相愛的傻子。
男子也從不掩飾他的喜愛，他對她說了很多愛，賽蓮從男子的眼裡，能看見他對自己的著迷，雖然她知道，她的外表，沒有一個人類能不被吸引。
他們互許真心，約定好不背叛彼此。
直到商船的到來。
商船不知道用了什麼方式，停泊在了孤島旁，巨大得像是一隻未成年的鯨魚，儘管天性對於人類有逃避之心，賽蓮卻也難以否認他們的造物能力。
船上下來了十幾個男人，聽到聲響的男子，放下了與賽蓮牽著的手，近乎是踉蹌地，朝他們奔跑而去。雖然賽蓮不能完全聽懂那群人在說什麼，但是不妨礙她辯讀人類的情緒，他們興奮、哭泣，臉上洋溢著顯而易見的喜悅。
不安像是風雨前烏雲，鋪天蓋住了指引方向的星。
賽蓮無措地站在原地，她看得出，男子認識那些人，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茫然，讓她忍不住出聲喊了男子。
那群人臉上的表情，是人類被海妖吸引住的模樣，回過頭的男子，神情極其淡漠，一句未發。賽蓮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，即便在她學說話犯錯，又或是因為隨性讓男子不滿時的斥責，也不及這種模樣令人感到害怕。
自那以後，商隊在島嶼上待了一段時間，賽蓮理解若朋友相見，需要時間相處，故而也不常去打擾他們，只是偶爾相處時，會覺得渾身不自在。
男子甚少提從前的事，當眾人圍繞篝火時，談論的是她不明白的話題，大多是他們的從前，和人類之間獨有的玩笑，似乎與她有關，又似乎無關。
篝火照亮了夜晚的男人們，光影在他們臉上跳躍，但她這條人魚，似乎天生就不適合在火邊，橘紅的火在燃燒，溫暖卻照不到她這處角落。
過去的一段時間，賽蓮總是在陸上生活，幾乎完全成了人類，但商船的來臨，令她又回到了海中，孤島變得熱鬧，但那些熱鬧並不屬於她。
某一晚，她在島嶼附近被人看見了原形。
她突然被叫住，一個男人朝著她的方向大喊：「賽蓮！」
以前的她沒有人類的姓名，這名字，是男子幫她取的。
賽蓮從不以原形和商隊的人接觸，這次雖然隱身於海中，卻沒想到人類有望遠鏡，即便不下海，也能看見海上的景象。
那是商隊中其中一個男人，據賽蓮的觀察，似乎是團隊裡的領導人物。在她的族群裡，團體行動時也會有個引領她們去向的角色。
商隊中的人從未單獨與她相處過，賽蓮略作思考過後，便游了過去，既然都已經被發現，那隱藏也沒意義了。
卻沒想到，那人是來勸她，讓男子離開。說男子是大才，不該被拘在這個小地方。
憤怒、委屈，賽蓮終於嘗到男子告訴她的這些情緒，幾日裡的情緒一齊爆發，她第一次對著人類發出尖嘯，直到看著那人暈倒在地，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。
這不是她的本意，雖然那人不過是暈了過去，但是隔日，商隊的人卻收拾了東西，離開了這座島嶼。他們騙她，男子早已先行離開，會先回家看看，之後再回來。
儘管想要相信男子，但身體先於想法追了上去。乘風揚起帆的大船又怎麼快得過她呢？但當賽蓮見到在甲板的人，那雙瞪大的瞳孔裡盛滿了恐懼，她便猶如睡著的鯨魚一般，僵直在海裡。
船隻漸行漸遠的時候，她才意識到男子氣味的逐漸消散，原來男子就在那艘船上，離開，不是因為她傷了人，抑或其他原因，只是因為他不要她了。
於是孤島的浪潮聲裡，日日夜夜都能聽見海妖的哭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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帕萊蒙才知道，為何賽蓮如此厭惡背叛，又為何總是對他看得很緊，他只以為是熱戀期的常態，但仔細想想，他每次遠離她，她都得先問一句去向，過一陣子就要來檢查他是不是還在原地。
原來是從前那個不告而別的渾蛋害的。
帕萊蒙的久久不語，讓賽蓮有些害怕，在他懷裡，卻不敢抬起頭去觀察他的神情，這半年來一直都是她掌握主動權，但現在的她，似乎又回到了過往那段日子裡，看著那人臉色的低姿態。
「我不會走。」帕萊蒙突然說。
聞言，賽蓮渾身一震，急忙仰頭去看帕萊蒙，凝視著那雙金色的眸子，探詢他是否認真，或者，又是一場騙局。
帕萊蒙伸手撫上賽蓮的眼角，笑道：「原來人魚也會流淚。」賽蓮這才發現自己哭了。
她已經許久沒有哭了，獨自一人在島上的日子，悲傷早已逝去，轉而留下的，是對於背離誓言的憎恨，連帶著她，就連此刻面對的可能是帕萊蒙奉上的真心，也難以全然相信。
「你不生氣嗎？」人類不是嫉妒心強盛嗎？至少之前那個男的是這麼告訴她的。
「我生什麼氣？」
兩個人就這樣一臉疑惑地望著對方，直到帕萊蒙明白賽蓮指的是什麼意思，才笑了出來：「我也有初戀啊，跟你計較這個做什麼？比起這個，我比較好奇你今年到底多少歲了。」
「大概五十？」賽蓮覷著帕萊蒙的表情，對他來說，比起她的過往，她的年紀似乎更令他震驚。
「五十……」這張臉跟身材，怎麼看都不像五十的樣子，但帕萊蒙更擔心的，卻是別的。
「……你能活多久？」
「沒意外的話，三百左右。」
賽蓮毫不猶豫地回答，看見帕萊蒙再度陷入沉默的樣子，才意識到，人類的壽命百年已是難得了，更何況三百年。
帕萊蒙是注定無法和她走到最後的。雖然賽蓮早已想過這些事，但不代表她能夠坦然地接受，她是否應該放他離開？她有資格求他留下嗎？
卻聽見帕萊蒙輕嘆似的在她耳邊問：「那你還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嗎？」
帕萊蒙不清楚人魚的習性是否能夠在深愛之後，投入另一段感情，至少某些人類是做得到的。但他也知道不論賽蓮能不能，要她看著他離開是一件殘忍的事。
其實他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大方。
而賽蓮哪還能顧忌這麼多？張口就應允：「好！」
傳說中，人魚的愛是絕望的，帕萊蒙看著賽蓮喜不自勝的樣子，只覺得又一次印證了傳說並非都是無風起浪。聽過賽蓮從前的悲戀，尤其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，他都能看出，賽蓮敢愛敢恨的性格。
晚上在篝火旁吃著烤魚時，賽蓮突然扭捏地問：「……你的初戀，是誰啊？」
起先帕萊蒙愣了一下，恍然之後笑著調侃：「八歲時在魚市遇見的小妹妹。」
賽蓮反手將一隻烤魚甩到帕萊蒙臉上。
一陣笑鬧過後，帕萊蒙突然正起臉色，賽蓮以為是因自己剛剛的行為生氣，抿了抿唇就要開口道歉：「對…」才說了一個字就被打斷。
「賽蓮。」帕萊蒙抓著她的雙肩，認認真真喚了賽蓮的名字，直到確認他們對視，他才又接著道：「我不會離開你，也不用你看著我的臉色說話行事，我愛你，所以才留在你身邊，不是因為別的，你也不必討好我，明白嗎？」
一字一句，帕萊蒙說的極慢，希望賽蓮能夠理解。
對帕萊蒙而言，他不介意賽蓮為過去傷神，完全不被過往影響是不可能的，也正是因為回憶，才有了現在的她。但是他不喜歡看見賽蓮違背本性，那個渾蛋顯然不是一個好的情人，才會讓賽蓮真正坦白過去，要面對一場戀愛時，這樣小心翼翼。
賽蓮愣愣地看著他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，帕萊蒙默默等她消化完這些訊息，又說：「我知道口頭承諾對你來說可能不值得相信，所以，我會用行動證明我的真心。」
那雙美麗的黑色眼珠，此時映照夜裡的火焰，閃爍的光芒比滿天繁星都要美麗，帕萊蒙看出賽蓮又要流淚，轉移了話題，和她談起他曾看過的風景，承諾會帶著她，一起到這些地方遊玩。
賽蓮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座島，但是直到他們遊遍山水，她才知道，原來待在哪裡不重要，而是兩個人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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賽蓮帶著帕萊蒙從大城市回到了這座孤島。
他的時日無多。賽蓮聽了無數次醫生做出的宣判，都不肯放棄，直到帕萊蒙緊抓著她的手說，想回到與她相遇的地方。
天氣晴朗，小木屋裡卻一片陰暗，透進屋內的光，灑落在帕萊蒙發白的兩鬢，悲憫的白光下，好像他隨時都要離去。
「賽蓮，你能唱歌給我聽嗎？」
賽蓮望著他混濁的眼，不安地想要拒絕，但看見他眼裡希冀，還是慢慢唱了起來。
帕萊蒙滿是皺紋的手，跟著歌聲輕輕地拍著床面，那節奏越來越緩，像是聽著搖籃曲，最後沉沉入睡。
即便看見帕萊蒙的手逐漸慢下，賽蓮也不敢停下歌聲，直到斜陽侵入木屋，她才抱起帕萊蒙走向大海。
雙腿幻化成魚尾，銀鱗染上血紅，從木窗內向外看去，如一幅憂戚的畫作，是畫家最後絕望的揮毫，畫中人躍入海中，水花激起，又歸為死寂。
火紅的太陽消失在海平面的盡頭，孤島徹底進入了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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