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聖女》中

  回程走的是無人知曉的路,隱密而顛簸,她的身子被搖晃得撞上車壁,發出痛苦的嗚咽,白日裡端莊的聖女,此刻卻狼狽至極。

  月華撒上車簾,從車內往外看去,能辨清光源自何處而來,卻摸不著,只清楚地照映出她身處黑暗的事實。

  夏日的夜裡悶熱無風。

  她一路望著因路不平波動的帷幕,偶然能窺見被布料切成狹長碎片的山道,車輿外的風景,一片漆黑,沒有白日那個少女仰望的目光。

  回宮以後她做了一個夢。

  夢到她在前往聖殿的車內,窗外成了一片鏡子,她掀開布簾對鏡自照,過了許久才發覺,鏡上所倒映不是她的容顏。

  她醒悟的瞬間,鏡面突然印上一個個清晰掌痕,模糊鏡中人的面容,就像是要將她的存在抹去一般,想要看清,已然驚醒。

  侍女們魚貫而入,細碎跫音在偌大的殿內,入耳還不足她急促的呼吸聲大。

  「聖女殿下,您醒了嗎?」貼身侍女來到她床前,輕聲詢問。

  「起了。」像是壓抑著的驚叫還堵塞在喉頭,聖女出口的聲音有些緊繃。

  由侍女們為她著衣洗漱,踏出房門外,遠眺群山,連綿起伏似要與天比高,從她的視野望去,幾乎要將薄薄的、將明未明的一片天遮蔽。

  矇矇天色,如漆色斑駁的白牆,任風吹雨打泥和,一點點失去原先的純白,一如站在這片風景裡的她。

  昨日見到的年輕女孩,則是藍天作配的白雲,襯其潔白美好,自由輕盈。

  思緒纏纏繞繞又捲上那個掀起布簾的意外,她這才想起剛剛的夢境,嚇了一跳般快步從小高臺走回殿內。

  「拿鏡子來!」她焦急吩咐道。

  侍女們應了是,理由也不問,動作迅速地搬來一面大鏡。

  與夢裡不同,鏡面被擦拭得光可鑑人,錦緞華服包裹著她,纖嫋的體態,熟悉又陌生的樣子。

  她心裡一點一點升起即將逃脫牢籠的興奮,微微地發抖,就像是用手包攏金絲雀時,從其身上傳來的顫動。

  身邊的侍女都低垂著頭,她深吸一口氣,閉上那雙期待與晦暗交織的眼,淡淡出聲:「去通知他們,我昨日舉行聖祭,今晨諸神於夢中降旨,要我今日出宮一趟,否則災禍將生。」

  話語像是沉沉的火山灰,落在殿內所有卑躬屈膝的人身上,壓得他們全都僵住了動作,只剩驚訝的表情還停留臉上。

  「沒聽見我說的話嗎?」聖女壓低了嗓子,像是尖銳的風刮去了身上的積灰,一眾侍女連忙動作起來。

  眼見有兩人悄然退出殿外,她的視線回到準備替她收拾行囊的侍女們身上。

  她再也不想回來這個地方了。

  念頭一興起,就如澆油至火上,瞬息燎原,心上那幢樓房早已腐朽傾頹,關不住她想要自由的心。

  「你們都退下。」

  侍女們面面相覷,琢磨著聖女的臉色,最後緩步離開。

  多年藏著的一點銀錢被翻了出來,碎銀堆著也不過裝滿一個小荷包,像是她給自己積攢的勇氣,至今才從黑沉的水底浮出。

  她終於下定決心邁出第一步。

  昨日的女孩如同在大鍋裡被翻炒的魚,下鍋時還活著,尚且能夠掙扎,直到高溫熟了全身,便只能由人翻來覆去,成了他人的盤中飧。

  只是日子仍舊與往常沒有不同,死過一回的魚,隔日就得重投畜生道,繼續在同一條河中力爭上游,為了活著,或是下次的死亡。

  不過今日再沒有聖女當作理由,躲懶不早起洗衣了,她知道,即便是一條變得厭惡河流的魚,仍得依附著水源生存,只能乖乖地抱著早該洗濯完畢的衣物前去溪邊。

  畢竟誰會在乎一條小魚為了生存犧牲了什麼?

  時節已近暑日,今日的溪水卻似乎比昨日更加寒冷了,凍得女孩渾身發冷,鼻水直流,辰時的村莊溪邊,都是女孩吸鼻水的聲響。

  「你怎麼還在這呢!」她又被嚇了一跳,反射性地要往溪裡跑,寒涼溪水濺上小腿,女孩才意識到,這聲音是住在附近的大嬸。

  她臉色還是蒼白,回過頭勉強答道:「我在這洗衣……」

  大嬸皺皺眉頭:「不是說昨天要洗的嗎?又躲懶了?」

  她張口欲言,又不知道如何替自己辯白,那大嬸見她答不上來,也沒興趣多問,只簡明扼要地道明來意:「今日天降神旨,聖女要召集十五至十八歲的未婚女子,至聖殿舉行祭祀,每個村裡的都得去,你趕緊過來,換身衣服,等會跟著縣令老爺的車馬過去。」

  聽見聖女兩字,她像是醒了一般,驚訝道:「昨日不是才祭祀過的?我記得聖女半年才會到聖殿祭祀一次才對……」

  「誰知道是怎麼回事,總之你快點過去,當心別誤了聖祭,遭神靈懲罰!」

  女孩一頭霧水,但也只能匆匆抱著衣物回了家。她寄身於一處廢棄倉庫,自獨身照顧她的母親死後,她只剩這個小地方能為自己遮風避雨,僅有的幾件衣物,也是縫縫補補湊合著穿。

  似乎怎麼挑也找不到一件適合進入聖殿的衣服,只能打水洗了個臉,至少面見聖女得乾淨整潔。

  成群結隊的女孩們上了縣老爺臨時準備的馬車,儘管不知要前往何方,但聽說是聖女召集,臉上多是喜悅的色彩,與幾個相識的嘰嘰喳喳討論聖殿是何模樣。

  女孩是最後一個上馬車的,雖然村莊內沒有大戶人家,但是比她還要窮苦的也找不到了,甫上車,車內交談的聲音停頓了一瞬。

  她尷尬地對同車的幾人笑笑,不知是因為自幼失恃,又或是她早已見識了這世間不願容她的面貌,縱使村內的同齡女孩大多對她沒有惡意,她也覺得自身格格不入。

  馬車行得有些快,轆轆車輪聲與過耳風聲都顯得十分陌生,她從未有機會坐上馬車,想著等會要前往聖殿,又有機會能夠見到聖女,心中也升起些許不合時宜的喜悅。

  「你沒有換身衣服再來嗎?」突然有個女孩這樣問她,圓圓的眼看著她,有些好奇,看樣貌大概是她們之中年紀最小的,問出口的當下,車內低緩的交談聲都停了,面面相覷,似乎不知道怎麼面對這樣的情況。

  雖然她與眾人都不是很熱絡,但她家中的狀況,村內的人大多知曉,幾個女孩在看見她上車的瞬間,竟都不敢繼續研究彼此簇新的衣物,但只有這個老么,沒有察覺氣氛不對勁,沒忍住好奇,就這麼問了出來。

  「喔,我衣服沒來得及洗。」其實還能是因為什麼原因呢?就是窮苦人家沒有新衣服換而已。

  她還是笑著回答,笑容倒是比方才上車寒暄那般要親切得多,圓眼女孩才終於發覺車內的氣氛一般,遲疑地點了頭,車內頓時陷入沉默。

  將將興起的一點期待,猶如意外點燃的火苗,不過幾息就讓人給撲滅了,就這麼一路安靜直至車夫喊停,馬兒打了響鼻,才有個尖利聲音開口。

  「請各位姑娘下車吧。」

  幾個年輕女孩下了馬車,輝煌聖殿矗然眼前,若沒有這次機會,聖殿是她們一輩子都到不了的地方,能親眼看見這樣高大巍然的宮殿,任誰也無法撼動似的,沉沉地坐落在這處林中。

  幾個人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,領著她們的侍者早已司空見慣,每個初到此處的女孩們,都是這樣的反應,愣神看這象徵神祇的聖殿。

  宮殿的正廳擺著一座莊嚴神像,作工精細,如同這整座雕梁畫棟的建築一般,在平時,女孩們也甚少能被允許進入廟宇正殿中,有何想要向神訴說的,也都只能站在廟外,向在天神靈祈求。

  圓眼的女孩,忍不住低聲問旁邊的姊姊們:「神仙原來是男的麼?我一直都想的是女的呢……」

  原來是見到了聖殿的雕刻木像,才有此一問。但其餘女孩們進了聖殿,都有些束手束腳,雖然好奇,也不敢到處亂看,怕犯了什麼禁忌,只連忙朝她示意,要她安靜別說話。

  其實她也正疑問著這件事,為何負責祭祀的是聖女,神像卻是男人的樣子呢?她以為進了聖殿,很多從前好奇的事都能獲得解答,卻不想疑問更多了。

  是不是成為聖女,就能夠住在這樣華麗的地方,不被人欺凌,過著衣食富足的生活呢?有沒有那麼一絲可能,她也能成為聖女呢?

  疑問就像燒開了的水,湧起諸多泡泡,在她心裡沸騰,叫囂著要脫口問出,但她知道,沒有人會替她解答。

  「入此門是內殿,聖女就在內等候,請諸位列隊,待會一個個進入殿中,出了殿外,會由侍女領著你們原路返回。」

  那佝僂著身子的侍者向她們福了福身,而後又走向殿外。

  她突然有些慶幸自己站在最後一位,在昨日,她還期盼著聖女能夠記住她,而今她卻產生了強烈的自卑,不敢以這樣骯髒的姿態,去面見一位聖潔的神靈代言人。

  同車的五個女孩已經進去了四位,她觀察著,有些人等待比入殿的時間長多了,幾個人雖然都有心想要問內中是何情形,但一踏出內殿,就被侍女領到外面去了,眼神交會不過幾瞬,也難以看出什麼消息。

  「姑娘,輪到你了。」內殿門口站著的侍女說道,她猛地回神,邁出遲疑的腳步,進了內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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